2012年3月28日

士林王家一夜小記:震驚、清醒與告解(by 王若帆)


(by 王若帆 on Wednesday, March 28, 2012 at 2:59pm) 

這篇是很純粹的個人心得,只是我一定要記錄某些東西,某種告解。
有個小小的前提是我在此將"民進黨""反國民黨"畫上等號,可能不盡然精確,比方說這次士林王家"反國民黨"的集結行動並沒有看到民進黨的影子。縱使不精確,但這樣的敘述符合我童年的價值觀,(反正我主要也是想講國民黨。反對者是誰其實不太重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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縱使本來就不怎麼高深,我還是要放棄所有的知識和論述,回歸我作為一個這個國家的「人」的經驗與記憶,那些聲響、光影、顏色,和許許多多的神情,那些我憧憬與恐懼的點點滴滴。

言語和記憶是互相交織的,對我而言童年記憶最深的兩句話就是"民進黨愛說謊""民進黨的人都面目猙獰",大人指著電視告訴我,國民黨的人都和和氣氣開開心心的,民進黨的人看起來都很憤怒讓人心情很不好;大人也告訴我,民進黨最愛說謊,講些無中生有的事情,政府做事就是依程序作,他們還嫌,就是愛找碴愛杯葛,很可惡!

作為79年次出生,而且從小坐在泛藍餐桌上被養大養胖的人,小時後的確就是有這樣妖魔化的想像,同時對政府有種無可言喻的信任感,這個帶動台灣進口轉出口、經濟起飛、有著穩健實務經驗和全盤格局的政黨,一定不會莽撞作事,一定會顧全大局,一定會創造雙贏。

伴隨著對政黨的信任感,我同時服膺其他的價值,只要努力就會有財富,只要用功就會有好職業,只要安份守己就會有房子和家庭。認認真真、安安心心的相信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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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學以來也參加過幾場激進或平和的社運,過去對於國民黨的想像逐漸產生困惑,細節在此不多講,剛開始幾次延續著舊觀念,會覺得啊一定是民進黨抹黑,但有幾句話又是真真切切自己的耳朵聽到的。

這些事情在我心中形成一格格疑惑,伴隨著整個童年時期的巨大國民黨幽靈糾纏交錯,讓我這幾年來在許多議題上立場迷迷糊糊,前一秒氣憤填膺,後一秒又暗自擔心自己是被騙來動員的。

直到士林都更。

都更一開始是個搞不懂的東西,去城鄉所聽了幾次演講,大家都有提到都更的陷阱、都更的利益,和都耕的影響,有著警惕心的作著小小的夢,那時候還不當都更是大危機,大家都知道建商會使詐,但完全沒預測到後來的失控。直到立委選舉前,各個天橋大樓都掛上都更的廣告布幕,並未隨著選舉而拆除,到處都在掛,越來越多的都更辦事處,越來越多的想都更請電XXXXXXXX,人們談論這件事情的語氣也越來越焦慮。

士林都更事情剛開始鬧大的時候,我在和母親的某次通話聊到這件事,話不投機,兩人都越講越大聲,她罵我說我們現在能住好房子,根本都是拜政府當年拆眷村所賜,當年眷村的房子又破又爛又濕,政府要來幫我們蓋新厝你爸還不要。當兩個人都有執著的點,沒有交集的空間,我們氣呼呼的掛上了電話,而後好長一段時間再也沒提過士林王家,縱使我看了越來越多資訊,理解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,理解事件的謊言與另一面的相對真實。

到底是多大的謊言可以幾乎遮天?到底是多大的誤會可以讓這麼多人面臨家破之難?這一切都敦促著我參加這次的活動,包括事發的那夜。

當晚六點得到通知,花了一個多小時把當晚的行程全部排除,一路飆到士林橋底,那個我第一次花了許多時間才找到,後來越來越捻熟的場域,現在瀰漫著焦慮的情緒。第一眼的心情就是"房子還沒被推倒真好" 然後為了自己的想法感到不開心從一樓踩到頂樓,王家的樓房很堅固,但從此刻開始確變成一個隨時會倒塌、會消失的海市蜃樓。

八點,十二點,兩點,然後四點半,五點,兩點的時候士林分局已經有不少人待命,在圓環旁或坐或站的聊天,但盾牌棍棒和瓶裝水都已經準備好了。

先來兩排警察分別站在兩側和我們的人對話,說是對話其實根本沒有溝通,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聽到警察說甚麼有意義的話,從小路繞出去到文林路拍照,警察以規律的步伐向反方行走,大約出去拍照回來,幾乎不到十分鐘就全部圍起來了。

我花了一點時間才了解發生了甚麼事,那個一直封起來的工地裡面早就擺滿了圍欄,先有兩路警察跑進來,當最外圈的人牆,而後打開一個小孔,讓拿著圍欄的(工人或警員)從工寮中湧出來,依序跑進去,一切行動沉默、堅決彷彿行使機械,再多的唇舌都只會得到一句依法行政回應(比較長的版本則是依法行政請不要讓我們難辦事)

我和其他人站回自己離開前站的位置,和警察靠的很近,企圖站上離開前自己站的那塊柱子,很快的就有警察來勸離,明明是十分鐘前站著的同樣位置,十分鐘後警察說句話就變成管制區,而後將我們又推又拉離開那道"管制區",一條意義不明,只存在於命令句的句型,我也永遠再難追究的隱形線。

從五點到六點半,身邊不斷有人嘗試著衝撞,警察─圍籠─警察,對王家裡的人而言是焦慮和外界隔絕的空間,對站在外面的我們而言又何嘗不是折磨?在一次最激烈的試圖衝撞進去失敗後,有人說請大家轉往士林官邸開記者會,經過將近22小時雙腳發軟的我,不知哪根筋不對我又想起和媽媽吵架的這件事。

大家都勸我不要和父母吵,父母是學生運動者的天敵,小孩子有自己的秘密更不是一天兩天的事。但在這件事情上,我不希望,真的不希望自己的父母也是被建商政府蒙蔽的那一方。

迂迴的講了幾句話後我提了這個讓我們受驚嚇疲憊一整晚的事件,"妳知道士林王家,上次和妳講的都更釘子戶,現在要拆掉了?"就算上次已經大吵過一次,但我還是想和母親講這件事情,它背後所代表的自我質疑,對記憶的質疑,以及,可能很不敬的,對他們的懷疑和困惑。

出乎意料,母親在電話另一端吶吶的說,上次和我吵完架,她有特別注意都更的新聞,台中市有一處古蹟也被想都更的建商倒廢土毀壞,現在政府要罰他錢,
"...我上次應該是想錯了,這的確和眷村改建不一樣"
"...都更好像真的有問題""...妳說的王家,是不是像假如我家不同意都更,但我右邊一排鄰居都想都更,我就可能也要拆掉?"
"...之前也有建商和我們講想把我們家透天打掉換大廈,但那時候我們沒錢所以沒答應,還好..."

聽到這些話的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,然後再也停不住。我蹲在郭元益大樓的樓梯旁,頭靠著柱子,一邊哭一邊和她說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甚麼才是真的了,為什麼年紀越大發現這個世界和課本講的天差地遠,小時候她一個字一個字教我,三七五減租公地放領十大建設,那樣美好的想像一直被撕裂。

馬政府連任以來有這麼多失控到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,為什麼妳如此信任的政府,妳每到選舉季就到處幫忙拜票拉票的政府,會做出這樣的行為?會開出好幾層護欄,開出比學生多出好幾倍的警力,一邊把所有的工地都圍起來讓人緊張不知所措,一邊對著麥克風講一切依法行政寧願抱著一紙法院駁回,重複那爛掉的四字依法行政,也不願意睜開眼睛看看這麼多人的痛苦徬徨。

不只得到母親的諒解,我終於也和早年的我,那個深信餐桌信仰的我和解,那時候我們都太單純、太聽話,我們的確有些東西搞錯了對吧?而現在我們正在付出代價啊。

掛完電話,第一匹被警察拖出來的同學正在士林橋下吶喊。一排小朋友列隊走進郭元益博物館,他們在大人的指引下被護著走進金碧輝煌的大樓,有些人低頭畏縮,有些人吐舌作鬼臉。我們不顧一切的對著他們大喊,小心你們的家被拆掉!!
你們知道嗎你們知道嗎?以後你們再也看不見爸爸媽媽以前住的城市了!!

我們在心裡吶喊的是,別進那棟城堡,別看那些紅豔豔的喜餅喜糖,看看那棟大樓旁空晃晃的工地,看看那些警察、那些盾牌,你知道嗎?何其不幸你的國家是這樣的一個國家,除了百分比和依法行政程序外完全耳塞的國家,凡事都要讓我們擔心受怕,從吃的東西,行走的道路,現在連居住空間都呈未知數的國家啊!!

在焦慮而渴切的嘶吼聲中我隱隱然地察覺到原來我也成了"面目猙獰"的那一群人:晚餐時間,想必有另一對泛藍的家人坐在餐桌前, 告訴他們的孩子"你看民進黨的都這麼憤怒 這麼疵牙咧嘴"

明天讀了報紙,想必也會有大人一邊看著報紙一邊碎念行政程序沒問題 那是在抗議甚麼 價錢沒談好藉口一堆

閒言閒語的大人們,假如台灣夠幸運能夠維持到你們的小孩長大,他們有一天會用自己的身體、自己的眼睛、自己的雙腳去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,他們會理解為什麼這群人要如此憤怒的嘶吼高歌!為什麼行政程序沒問題的事情會引來這麼多的聲援!他們會懂得的!

就像我繞了生命一大圈,才發現最大的敵人就是你最信任的那個人;才發現當年我們指指點點的那個可怕的表情,其實都是真實的故事,因痛苦而扭曲。

我本來以為眼淚流乾了跨上機車發動,行過壅塞至極的文林路,開始加速後才發現眼淚根本還沒流夠。

我從未忘記那是我整個童年的信仰,也一直在找尋國民黨的美好之處,但是我真的找不到。一直到今天,到那個警察曾曾將我們圍起的黎明破曉 那些信仰,或者,與其說信仰不如說是對餐桌閒談美好溫存的眷戀,完完全全被消耗光了。

如此巨大而可怕的消耗,是這個政府自己一手造成的,從今以後,也不會再有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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